阴阳两隔的思念(从风花雪月到阴阳两隔的永别)
1969年3月7日,离我16周岁还有一个月,在上海彭浦火车站,我踏上了去吉林省延边朝鲜族自治州珲春县插队落户的征途。少不更事的我以为那是一次愉快的远途旅行,哪知前方的路充满千难万苦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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远离父母,远离都市的繁华,插队在农村集体户的生活是艰苦的,单调的,但我也在这片土地上慢慢地成熟,慢慢地长大,得到了别样的锻炼。
1974年9月,我作为工农兵学员被选送到吉林省林业学校读书。在学校我成绩优秀,积极参加学校的各项活动,在校一年一度的运动会上打破女子短跑60米的校记录。入校第二年任班长,年底被评为吉林省林业学校“三好学生”,那时的我朝气蓬勃,意气风发。
1975年9月,姐姐从天津给我来信,担忧毕业后,我一个人远在东北,家人免不了牵肠挂肚,希望我能在天津找对象。
姐姐在信中介绍说,曾经与姐夫共事过的一个小青年,名叫范林,目前在钻井船工作,比我大几个月,很不错的小伙子,老实、厚道,肯学习,爱钻研业务,业余时间自学业务,独立操作气测工作好几年了,还自学英语,目前已能用流畅的英语对话与简单的书写了。姐姐说,你们可用写信的方式先沟通一下。
我深知家人对我的关心,我也想有机会还是要离开东北,因为确实受不了东北冬天的寒冷。
通过婚姻的途径调转,以解决个人生存方式,在当时是女知青唯一的捷径。
1976年9月,我从林校毕业分配到吉林省大石头林业局工作。
1976年12月,接到了范林的第一封来信,看到他写的一手漂亮的字,在不多的言语中,有礼有节有内容,恰到好处,对他的好感油然而生。
转眼到了1977年的春节,利用春节的假期,我到天津塘沽探亲。
由于已经通了好几封信,彼此间不是那么陌生。而当我们四目相对的刹那,没有言语,没有动作,有的是“四目相对两不厌,执手相约共一生”的感觉。
1977年的春节,对范林,对我,是一生难忘的春节,短短的半个月,我们彼此了解,彼此相知,荡漾在渤海湾边,每天我们在海河大桥上散步至黄昏,在海洋石油勘探指挥部未开垦的盐碱地上,处处留下我们的足迹,留下我们的笑声与歌声,留下范林演奏的悦耳的琴声,留下我们对未来生活美好的向往。
我们对彼此的工作都有很大的好奇心,范林工作的“渤海二号”钻井船是在海上勘探石油的,极具挑战性,工作特别艰苦,在海上工作一个周期就是二十多天,有时甚至是一个月,除了大海,就连船只都很少有驶过的。我工作在林业局,这里是树的海洋,层峦叠嶂,曲径通幽林中没有道路,没有人烟,林业工人的工作是艰苦、单调的。于是,我们的书信往来给了我们恋爱的甜蜜与爱情幸福的体验,就像范林在信中写道:“我的酒喝不醉我自己,你的来信却让我一醉不起,我谈我的渤海湾,你说你的大森林,只有我们的爱情花儿才酿得出我们想要的甜蜜”。
林业局的领导得知我恋爱的对象在天津,于是,1977年的9月让我去天津、北京出差,恰逢范林海上倒班在陆地休息,我俩分别7个月后重逢。
短短的8天时间,我们珍惜在一起的秒秒分分,每一分每一秒都似节日般快乐,分别总是难免的。我们相约,78年的春节,广东湛江见!
1978年1月,我探亲回上海,正值范林父亲外出公干,参加会议结束后途径上海,于是有了与范林父亲同返湛江之旅。
范林父亲告诫我,要正确对待范林目前的工作,着眼于未来,年轻人就要在大风大浪中锻炼考验自己,说:“莉菊,你是共产党员,要支持范林的工作,不能拖他的后腿,祖国的石油事业发展了,对推动国民经济的发展有极大的促进作用。”
我知道老一辈革命家对下一代的期望,懂得从战争年代过来的革命老人对革命事业的一片衷心。
此后,我就很少再与范林提起要在适当的机会调到陆地工作的想法。
1978年的春节,我们两个人在湛江领略了南国的风光,每天置身于温暖的小家庭中,我们的心情天天开心得像花儿一样,也像美丽的湛江城市,干净,舒适,处处充满着鸟语花香。
作者在湛江与范林的合影
相逢时总觉得时间是短暂的,一个半月以后,我们各自返回了自己的工作岗位。
我们的爱情健康地发展着,并日益成熟,在双方家长的认同下,1978年10月,我从吉林来到天津塘沽,与范林一起,在塘沽区人民政府办理了结婚登记。
由于当时国家有规定,北京、上海、天津三个直辖市不接受农林口的职工。这意味着,调转到范林一起的工作单位还是有一些障碍的。无奈之下,我只能从大石头林业局办理调转到了湛江市建委工作。
1979年5月,范林工作的钻井船“渤海二号”大修,他们可以在陆地工作两个月之久。借此他们休整之期,我请假前往天津塘沽。 7月,医院检查,我怀孕了,这个消息,让我们开心极了,我们幸福满得眼泪要溢出来了,等待着宝宝的出生,等待着我们的再一次地团聚,一切都在美好的等待中……
探亲假,病假,都相继到期了,我一人返回了湛江,一切按照常规理所应当地进行着。 天气渐渐凉了,就是在风景如画的南国,也渐渐地有些凉意了。
1979年11月25日凌晨,范林工作的“渤海二号”钻井船在钻井移位拖航作业途中遇险,船上全体员工在长达4个多小时的抢险中,不畏艰险,置个人生死不顾,终不抵狂风巨浪,72名员工不幸遇难。
噩耗传来,犹如晴天霹雳,我不相信眼前发生的事实,肝肠欲断,痛不欲生。
我亲爱的丈夫, 我们不是说好了吗,再有一个月,你就探亲回家了,我们不是约定了吗,一起看着我们的宝宝出生,做世界上最幸福的爸爸妈妈吗,我们不是从结婚那天起,就发过誓言,你牵着我的手,好好照顾我一生一世,永不分离的吗?你不是说过吗,以后的每一天你会把我捧在手心里去爱去呵护吗?为什么结果会是这样的啊……
怀中胎儿近6个月了,已经在肚子里蠕动,在拼命地动,动,动,踢,踢,踢……难道他有知,将永远失去未曾谋面的爸爸?
人世间最大的悲伤莫过于失去自己最爱的亲人,但我失去了,人世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在和平年代,眼睁睁的看着一个遗腹子出生这个悲剧,也让我尝受了……
我知道,一个国家,会有许许多多的人,许许多多的牺牲换来和平昌盛与丰衣足食,难道非要是他吗,非要是我亲爱的丈夫范林吗?我的新婚仅一年的丈夫,我肚子里孩子的父亲……
追悼会上,二个大汉架着我,让我无力挣扎,只能匆匆一过,没来得及看清他的脸庞,没来得及再呼唤一声我亲爱的丈夫,没来得及说上一句话,没来的及抚摸一下已经冰冷的遗体。你仅26周岁的生命戛然而止,化作一缕清烟……
追悼会上范林的父亲,身着军装,头顶国徽,五指并拢,用军人最崇高的方式向心爱的儿子,致以崇高的敬礼,一个为了新中国解放的革命军人在战争年代负过伤流过血,在和平年代献出了心爱的儿子,留给人们是多么悲伧与沉重的画面。
在钻井船发生险情后,他们可以选择弃船逃生的,而在当时他们想到的是国家的财产,全船员工唯一的选择是:人在船在,誓与国家财产共存亡。
从1976年12月我们开始通信后,范林的绝大部分来信我保存至今,尽管信纸已经泛黄,字迹渐渐淡去,我仍像宝贝一样珍藏着。范林在1977年3月10日写给我编号NO4的信中写道:“我用高标准要求自己,有千斤力气,就不能留一斤的力气,这样,在党和人民利益需要我献出宝贵的生命时,我范林决不会后退半步,贪生怕死,当一个可耻的逃兵!”
我渴望得到的生活和爱情,我真正地刚刚尝试到,我多么希望永远拥有。但我更懂得:战场上的逃兵是可耻的败类。
“亲爱的,我告诉你两点,你明白了,就是我放心的莉菊了,记住,第一点,我万一有三长两短,只要你是真心地爱我,一定要化悲痛为力量,不要悲伤过度,坚强地去工作,同时,我允许你另有所爱。第二点,你要是逃兵和饭桶的话,那我的爱情是会发生一百八十度转弯的,莉菊,你是聪明的姑娘,是多情的女子,看到这里不要伤心落泪,你以后就会明白的”。
这就是范林在1977年3月10日给我的来信,距1979年11月25日为了海洋石油事业,英勇献身,时隔2年又8个月。
“渤海二号”幸存者闫学军在近年与海洋石油老员工回忆当年的险情时,几次说到:范林在抢险中表现得十分勇敢,出现险情时,他冲在最前面,差点被巨浪卷走。范林无愧于党的教导,无愧于他父母对他的希望,无愧于他单纯,正直高尚的灵魂,他没有为他的父母丢脸。
范林在仅有的26年的生命里,时间变得浓缩了,光阴精炼了,因为他有限的生命,已抵得上常人活上百年。
在部队的几年里,他学会了拉小提琴。学会了书法,工作后,更是把一天当作几天来用,学业务,学英语,每天晚上雷打不动练二个小时的小提琴(可惜,小提琴随他一起翻沉在渤湾里)。
范林不幸遇难,却给我们母子带来了一生的改变,从此,一生不会再有像范林这样爱我的人。儿子一生再也无法有父爱伴随。这样的苦,这样的人间心酸与无奈,我们母子经历了,被迫地经历了,并永远经历着……写到这里,浑浊的泪水从我的双眼流下,滑过我沟壑纵横的眼角,如同丝丝水滴般印在纸上,融化在我的记忆中……
回想起我与范林最后一次分别。1979年的7月,北京,永宁门车站,那列驶往广东的火车,车厢里我已哭成泪人,车厢外,范林看着刚刚怀孕的妻子,只身去往广东湛江工作,他却要留在塘沽工作,留下最后一点力量给他深爱着的祖国。火车启动的瞬间,范林追着火车疾走,继而奔跑,已哭成泪人的我喊着,喊着……范林越跑越快,越跑越急,他有一千万个不舍,怀孕的妻子离他而去,我趴在窗口,眼睛模糊,再模糊,直至看不见。那一刻,成为我终生的记忆,终生的遗憾,几分钟的放手,却呼不回亲人的归来。范林边挥手边扯起衣袖抹泪。从此,范林一个人永远永远留在天堂……
这一别就是二十三年。
2002年12月,寒冷的冬天,我们母子北上天津塘沽,在海洋石油渤海公司一个破旧的仓库里,分上下格,摆放着几十个“渤海二号”遇难者的骨灰,在最下层我们找到了范林的骨灰盒,二十三年后的见面,是一方小匣子。上面堆积了二十三年的灰尘,二十三岁的儿子小心翼翼仔细地用小毛巾擦拭着,看着儿子第一次与亲生父亲的亲密接触,我的内心被彻底的撕裂了,一声悲嚎哭震了天,哭动了地,在阴暗的仓库里哭声显得更加的悲怆,冷森……
坐在返回上海的飞机上,儿子紧紧地把父亲的骨灰盒捧在胸前,一刻不肯放手,我抚摸着儿子的手,内心不停地在呼喊:这就是我们一家三口的团聚吗?这就是我们一家三口的团聚吗?
事后,我曾经问过儿子,你第一次把骨灰盒捧在胸前,你有害怕过吗?他说,没有,一丝一毫都没有。原来,亲情和血缘就是这么奇妙。
由此联想到诗人舒婷为纪念“渤海二号”钻井船遇难的七十二名同志在1980年8月写的长诗“风暴过去之后”。
诗中写到:七十二名儿子,使他们父亲的晚年黯淡;七十二名父亲,成为小儿子们遥远的记忆,在春天每年必经的路上,波涛和残冬合谋阻断了七十二个人的呼吸,谁说人类现代化的未来,必须以生命做这样血淋淋的祭礼,当七十二双长满红珊瑚的双眼紧紧盯住你的笔……
承蒙上海这座海纳百川的城市,在滨海古园墓区中最好的地方安置了范林的骨灰。我花光了仅有的一点积蓄,为范林设计了最好的墓碑,墓前有松树,有海鸥,有钻井船的模型,承蒙作家陈村给我提示,作了简要而不俗的墓志铭。
每到清明,站立在范林的墓前,看着那张永远不会苍老的脸,念着我们凄美的爱情,不免感叹万分……
深夜的窗外,秋风吹着枯黄的树叶簌簌落下,起舞的叶子与枝干告别,是那样的不舍……而我对范林的思念之情像极了那依恋着大树的叶子。时光无情人有情,想着范林那和善的双眸,敦厚的笑容,想着他的信仰,想着他们牺牲,想着范林在停止呼吸最后的瞬间,定格在他脑海中的,是他最爱的新婚仅一年的怀孕的妻子和他再也见不着面的孩子。范林用他短暂的一生,经历了一场刻骨铭心的爱。
范林烈士生前留影
范林,我亲爱的丈夫, 如有来世,我们将相伴一生,我们一起从黑发熬成白头,要做天长地久的夫妻,谁也不能扔下谁,这是我们来世的约定!
作者:赵莉菊 修改:何永根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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